郭龍:彩蝶翩躚(1)
不知為何,有些時候我會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活在夢里,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變得分外易碎,拿捏不得。彩蝶剛死的時候,我以為這種感覺會隨著時間的流逝無疾而終。然而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仍然身陷其中無法自拔,而且有越陷越深的趨勢,就像吸毒者甘之如飴地用毒品蠶食自己的生命……
長年累月地做夢讓我明白,遇上某個人是因為自己的命欠這個世界一份債,這份債給了你無比明晰的人生態(tài)度,明晰到需要你用一生的時間去償還。
彩蝶小我一歲,是我家的鄰居。我們同其他村民一樣面山而居,祖輩父輩都是靠鋤頭養(yǎng)活自己的農(nóng)民。
彩蝶特喜歡蝴蝶,每次看見都會非常興奮,又蹦又跳地拍著手掌,臉上的笑容燦爛如盛放的山茶,清新且爽朗,不留一絲煩惱侵占的余地。隔山有一片花海,東風(fēng)才吹了幾下,數(shù)不盡的蝴蝶就爭先恐后地在那里嬉戲。十歲以前的彩蝶時常纏著讓我?guī)タ春K坏M(jìn)花海就仿佛一抹兒春光融入自然,讓你分不清在你眼前快樂歡笑縱情跑的是一個女孩,還是一個誤落凡塵、不食人間煙火的蝴蝶仙子。而我總習(xí)慣微笑著看她把新編好的大花環(huán)戴在頭上,然后對蝴蝶奮力地叫喊:“帶我一起飛吧”。當(dāng)時我總想找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她與蝴蝶嬉戲花間的模樣,但字窮墨盡的現(xiàn)狀早就決定了徒勞無功的結(jié)果,所以淡淡的懊惱與自責(zé)總會在我看見彩蝶時縈繞心頭。
記得有一次,彩蝶奔跑時扭傷了腳踝,行走不方便,眼看天快黑了,我就背著她回家。她伏在我背上一動也不動,乖乖的,最后竟然睡著了,側(cè)臉貼著我的頸項,均勻和緩的呼吸撫摸著我的胸膛。后來天黑了,我看見夜色中冷冷清清的月亮,縱橫如鬼手的樹枝和站在樹上緊盯著我們的貓頭鷹,兩只眼睛像兩盞燈籠閃著詭異的光,經(jīng)過墳地時甚至還看見撲閃撲閃的鬼火。年幼的我被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可一旦感受到彩蝶身體的重量,想到睡著的她不用陪自己擔(dān)驚受怕時,心里就有一點點溫暖。
彩蝶自然是有姓的,可我卻故意把她的姓遺忘了,因為我實在不想把彩蝶和她爸牽扯在一起。真不知如此狠毒的男人怎么會生出如此善良的女兒!
聽村里的老人說,彩蝶出世那會兒,她爸見是個女娃,臉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六年后,他不惜被政府罰款,逼著老婆要了二胎,沒想到老婆難產(chǎn),連手術(shù)臺都沒下來,生出來的仍然是個女兒。打那以后,他的眼神就變得很冷漠,是一種死氣沉沉的波瀾不驚,臉上也像結(jié)了一層霜,朦朦朧朧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彩蝶的妹妹名叫彩云,和她姐姐一樣漂亮。
彩蝶她爸去城里打工,也就過年的時候回來一次。父親不在,繁重的農(nóng)活和瑣屑的家務(wù),一個弱怯怯的小姑娘無論如何承擔(dān)不了,更何況還有一個年幼的妹妹需要照顧。爸媽看彩蝶吃苦都很心疼,平日里也就有意地幫助她們,姐妹兩時不時地也會在我家住上幾天,時間長了我便覺得她們也是和我骨肉相連的親人,而給了她們一半生命的男人反倒成了一年露一次臉的過客。
那一年,彩蝶約十二三歲,回家過春節(jié)的彩蝶她爸臉上竟鬼使神差地露出笑意,沒人知道是什么魔法使那張被歲月磨蝕到面目全非、有著淡漠的眼睛和觸目驚心的皺紋的臉變得容光煥發(fā)。人們對此有很多猜測,多數(shù)人說他賺了大錢,但不論猜測如何,末了總會由衷地說:“彩蝶這丫頭今后不用受苦了。”
我也打心眼里替彩蝶高興,心想彩蝶的會心一笑肯定像從龜裂的土地中鉆出來的綠葉一樣灼灼其華,熠熠閃光。然而我看見的彩蝶一直眉峰緊蹙,稚嫩的臉上深深刻著與年齡不符的滄桑與沉郁。我忍不住問她,你爸賺了大錢,你怎么老是不開心呢?她淡淡地說哪有,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不知這個“哪有”是指“賺了大錢”還是“不開心”。望著她瘦小的背影,我心底突然升起一股驚慌,就像我眼睜睜地看著彩蝶漸漸沒入黑暗,卻不知道怎么拉住她。